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
宋·苏轼
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
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往日崎岖还记否,路长人困蹇驴嘶。
苏轼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,但他的一生毕竟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。苏轼是四川眉山人,生长在天府佛国,毗邻佛教圣地峨眉山乐山,再加之,苏轼父母皆信佛,家中佛缘深结,致使苏轼自幼便对佛教耳濡目染。苏轼一生漂泊不定,但素来喜好寻访野寺名刹,与高僧大德交游往来,与佛印禅师之间的种种因缘,更是以美谈以公案的形式流芳后世。比之虔心诵经念佛,苏轼更倾向于研习佛书。
苏轼对佛教禅宗的感悟体会,在他的禅诗中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。苏轼的禅诗数量很多,而其中所用到的典故,几乎涵盖了所有主要的佛教经典,如《涅槃经》《圆觉经》《阿弥陀经》《楞严经》《维摩经》《法华经》等。苏轼虽学佛不信佛,但许多佛理和禅悟依旧影响了苏轼一生,不仅体现在他的诗作文章中,更重要的是影响了他的人生态度与为官之道。
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是一首和诗。苏轼的弟弟苏辙,字子由,先有一首《怀渑池寄子瞻兄》。“相携话别郑原上,共道长途怕雪泥。归骑还寻大梁陌,行人已度古崤西。曾为县吏民知否?旧宿僧房壁共题。遥想独游佳味少,无言骓马但鸣嘶。”苏辙的原诗意在怀旧,只因渑池这个地方,兄弟二人于嘉祐元年(1056)一同应举之时,曾途经此地,借宿于奉闲和尚的僧舍,兄弟二人还共同在寺壁上题诗。嘉佑六年(1061),苏轼赴凤翔任职,苏辙送之至郑州,不舍手足之情,遂作怀旧诗赠别。而苏轼途径渑池时,往昔似历历在目,又似水无痕,便提笔写了这首和诗回寄。
本诗首、颔二联禅意颇浓。苏辙在诗中说“共道长途怕雪泥”,一言人生艰难,又言人生无奈。而苏轼顺其思路而下,人生何所似?只道是“应似飞鸿踏雪泥”。人生在世,所有行止皆如大雁落在雪原上点点爪痕,就如兄弟二人曾在寺壁上题写的诗作一样。那是他们到过来过,然后又离开了的证据,是雪原上的一点痕迹,牵连着彼此的往昔。颔联再言,雪原上的痕迹看似必然,实则也是偶然。但痕迹虽在,雁子却早已了无踪迹,无法依凭这昨日的线索,去寻得它今日的所在。前两联的意境既充满禅机,又唯美异常,“雪泥鸿爪”这个成语便出自于此。
禅家以“空中鸟迹”来昭示无物常驻或虚空短暂的意境,素来是惯例。如《五灯会元》云,“雪霁长空,迥野飞鸿。段云片片,向西向东。”《华严经》亦云:“譬如鸟飞虚空,经百千年,所游行处不可度量,未游行处亦不可量。” 天衣义怀禅师曾云:“雁过长空,影沉寒水。雁无遗迹之意,水无留影之必。”苏轼的“雪泥鸿爪”是否化用了义怀禅师此句,仍旧莫衷一是。但站在欣赏而非考据的角度,是否化用并非重点,只因其中精髓是禅悟,而作为载体的文字,相比之下实乃糟粕。
雁过长空了无痕,尚且只是现象,只是这个世界无常变幻的虚妄假象。真正重要的是心态,不留痕迹是因大雁没有遗迹之意,由此倒映过雁影的潭水,又何须留住雁的倒影。正如苏轼的诗句,雪原上爪印还在,雁已飞远。但这也只是现象,从中悟到的是不能执著的心念。无法从过去的脚印,判断如今的踪迹,所以若是执著于往日,就会迷失在今朝。
苏辙言,“曾为县吏民知否?旧宿僧房壁共题”,被任命为渑池县的主簿,以及两人共同题诗的往事,对于苏辙来说,恍如昨日之事。而苏轼在颈联中告知子由,当年亲切接待二人的奉闲老和尚,如今已圆寂,骨灰埋入新建的佛塔之中,而那时题诗的石壁也已是断壁残垣,诗作杳然无查。缘起则生,缘尽则灭。
诸行无常,皆不可执。若有执念,必生苦果。铺陈在苏轼面前的现实,就是对禅宗“无常”一说的最好诠释。由此,将现实的生死聚散与禅家的生灭变幻统筹于一。在情上,如梦似幻,凄美动人;在理上,豁达明朗,深入浅出。苏辙叹息如今置身官场,独自宦游索然无味,孤立无援又身不由己,马走累了尚能嘶鸣两声,而人却只能沉默忍辱,实属不易。面对苏辙的叹惋,苏轼回应了自己积极与旷达的人生态度,“往日崎岖还记否,路长人困蹇驴嘶”。当年去往渑池的路,其实依旧是苦不堪言,山长路远,马匹不幸死在了渑池以西,不得不换乘毛驴,缓缓行路。直到后来,驴也累得坡了脚,人也困倦至极。
当年的路或许并不比现在好走多少,昔年为求功名赴京赶考,十年寒窗之途又怎会真的一帆风顺?而今苏辙怀念昔日美好,哀叹如今不易,不是过去真的有那么好,也不是现在真的有这么差,只是他未能明了禅家“不住于相,而生其心”的道理。心随境转,自然烦恼丛生。苏轼前面言及无物常驻,但不是因为无常,所以就可以随便放任自流,虚度光阴。而是正因无常,才要着眼当下。虽是道阻且长,却也不能放弃漫漫求索路。归根究底,明白无常,是要在心态上放下,在行动上仍旧坚定不移。正若飞鸟,并不会因为长空不曾留下它的踪影,就放弃飞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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