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思议解脱──菩萨的关怀与正义
时间:2009年12月6日
地点:香港理工大学蒋震剧院
昭慧法师主讲·洪介之笔录
洪真如、何翠萍整理
【编按】
98年12月4日至6日,昭慧法师应香港妙华佛学会及香港理工大学佛学社之邀,一连三个晚上,以“解脱道与菩萨道”为主题,于香港理工大学蒋震剧院会议厅演讲。三场子题分别是“寂灭为乐”、“缘起、护生、中道”、“不思议解脱”。层次由浅入深,第一天开示声闻解脱道,第二天开示菩萨道的理论基础,第三天再从中道讲起,阐述菩萨道的实践:不思议解脱的要领。
这三天的演讲内容,已由妙华佛学会的洪真如、何翠萍、洪介之居士发心整理。第三天的讲题“不思议解脱”,正好与本期主题相同,所以当作本期主题文章而全文刊载。
由于三天演讲的主题有延续性,所以内容一部分是回顾前两天的演讲内容;为了保持这篇讲记的完整性,也为了让读者更能瞭解何以有“不思议解脱”的可能,所以这些内容全部保留了下来。至于其他两日的讲记,因稿挤故择期再行刊载。另外,此行在香港的系列演讲,将会编辑成书出版,以飨读者。
前言
各位法师、黄校长、各位居士:
大家晚安!前天讲了声闻解脱道之“寂灭为乐”,说明解脱道的系统理论及运作方法,昨天开始讲菩萨道的“缘起、护生、中道”。要打好菩萨道的根基,得先从“缘起”这个核心概念着手。缘起,是佛教的核心理论,也是世间运作的法则,是一个实际呈现而可以归纳出来的法则。为什么一个冰冷冷的法则,可以推衍出燃烧生命热情的护生理念?生命会诞生、衰落、凋零,这是自然现象,也是因缘生灭的法则,世间在“实然”层面确乎如此;可是,有何道理我们应当护念众生,让众生免于恐惧、痛苦与死亡呢?
缘起与护生
缘起法则,乍看之下没有叫我们应如何做,何所不做。它不像基督教、天主教直指上帝就是爱,立即可以推出一种价值观,那就是爱人。缘起法则告诉我们,凡事缘生缘灭,表面上看来,并没有要我们凡事慈悲以对。然而,我昨天●的分析让大家瞭解到,原来慈悲依然是在缘起法则中,是作为生命的我们所具备的一种能力。这种能力不是本有的,也不是本无的,它是因缘所生法。作为有情的我们,有心灵、心识,有感通他者苦乐的能力,因此跟土木瓦石是不一样的。既然每一个生命都很爱自己──我爱,且具足感知他人的能力,道德感情就在这互动互通的管道里油然生起。它不是本有的,所以我们不必违背缘起论而宣说有一个真常心;它也不是本无的,所以我们也大可不必认为,所有的道德情感都是外在附加、灌输给我们的。
它是因缘所生法,所以可以在逆向操作中,让人变得冷酷无情,沟通管道全部封闭;但是也可以顺向地因势利导,让我们因为爱自己的缘故,而深知对方也爱他自己。在疼惜对方、易地而处的情况下,学习让自己的沟通管道更加畅通,瞭解到我们爱自己,对方也爱他自己,而逐渐地达到无缘大慈,同体大悲。
中道
现在谈第三个概念──“中道”。中道是佛教中非常重要的概念,它是从缘起法则提炼出来的实践要领。
谈到护生,是要护念全天下的众生吗?不可能,因为众生无量无数,若无中道智慧,护生会变成一个无从下手的概念游戏。昨天有居士问我:“怎么可能完全不杀生?别说是积极的护生,连消极的不杀生也很困难。”人活着连呼吸一口气都很难不去干犯众生,如果我们没有中道智慧,无论是消极的不恼害众生,还是积极的护念众生,不论是消极的持戒,还是积极的布施,都会弄到我们困难烦恼,为自己做得不够圆满,而充满了罪恶感,或是索性全盘放弃,那怎能说是愉快的人生?
如果学佛变成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,我们怎能把快乐施予别人呢?因此,一定要先具足快乐的能力,才有能力把快乐分享给别人。观世音菩萨闻声救苦,千处祈求千处应,各位何曾见到观世音菩萨是苦瓜脸的?菩萨是非常洒脱自在的,因为闻声救苦之外,还有进一步的训练──众生无边誓愿度,算算自己能度多少就多少个,度一个算一个,度两个算一双,这样就好,不要想全部承包。虽然度众生才能成佛,但如果你一个人度了所有众生,那别人怎能成佛呢?让一点机会给别人可以吗?所以,当我们实践护生时,必须从缘起法则中提炼出中道的智慧。
在原始佛教经典及大乘佛教经论里,都非常重视“中道”。以《阿含经》来看中道,它进一步可开展为八正道。中道的训练,先从培养正确的观念(正见)着手。有了正确的观念,才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目标,好让自己贯彻意志朝向目标(正志);还有正确的语言,正确的行为,正当的职业,正确的精进力,正确的清净意念,及正确的专注力,这都是离苦得乐的正确途径,故名正道。
刚才我陈述了八正道,也许初学佛者尚不清楚它的内容,它是从观念到行动,从专注力的培养到观察力的敏锐,从生活的实践而达到行为的圆满,是净化人生的八种方法。这八种方法名为中道,我们不免会好奇:“正”与“中”有什么关系?中就一定正确吗?在此引用印顺导师对中道的定义,这两个定义正好来自“缘起”法则的领会:
“中”是中正、中心,即用中正不偏的态度与立场,深入人生为本的事事物物的根本核心,穷究它地真相。解决一个问题,必须以中正不偏的立场,从关涉到的各方面去考察,在各方面结合点上深入推究,彻底了解问题的真相,才能得到合理的解决。
中正即时公正,要公正地待人,公正地办事。昨天我跟大家强调,佛家重视公正原则,并非只能等到因果报应到来时,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,才感觉到公正性的存在。正常而言,每一个人的内在,都因自通之法的启发,而会产生或多或少善恶是非的判别能力;我们是有道德承担能力的行为主体,面对人事物的时候,必须用公正的心态,公正地对待自己和别人,不要偏心于自己与“自己人”;公正地对待你的同僚,不要偏心那几个对你好的人;公正对待尊卑贵贱,不要看高不看低。有了公正的美德,生命中会减少很多烦恼。偏私少数的人,可能暂时会得到某些利益,会有一群死党跟着你团团转,但到头来,你会树立很多敌人。
在客观方面看,我们必须把握缘起观。由于见闻觉知都有因缘条件的限制,我们的见闻不可能无限,所以缘起不能够无限量扩大到“一即一切”。就理论而言,“一”与“一切”当然有关系,但如果没有中道的智慧,就不能把握事件的核心,务实地解决问题。如果认为一跟一切都有关系,那么,你只能瘫在地上动弹不得。成功的人生,一定不是杂乱无章的人生,而是干脆俐落、快刀斩乱麻的人生。所以在这么复杂的因缘当中,要准确地抓住重点来解决问题,有多少因缘就照顾多少重点,不要困在无量无数的因缘当中爬不出来。这就是中道。
所以,“中道”与“缘起”是紧密结合的。一个人要培养公正无私的品格,必然是在因缘生法中,逐渐培养出一种“但见于法,不见于我”的精神,就事论事,不会以“我”为中心,只照顾“我”及“与我相关”的人的利益,这样才能够真正达到中道的智慧。
“如来远离二边,说于中道”,是哪两边呢?我刚才只讲了其中一边,就是大而无当地讲“一即一切”。中国佛教后来犯这个毛病很深,讲“一即一切”,一定要联系到所有相互关系,这是其中一边。另一边则是刚愎自用,独断独行,不能把握重点,不能广纳众人。偏执一边而没有中道的智慧,必然是失败的人生。
把握重点
“一即一切”为什么会有问题?例如,你可以上网,与全世界的网络在理论上是同时相连的,但你是否可以同一时间上全世界的网站?不可能!你要先从想解决的问题,找一些关键字来查看,看哪些网址内会有你所想获取的资料。我们对电脑网络都如是处理,更何况面对人生?大而无当地将“一即一切”来做连结,将会形成一个非常沉重的人生,不能干净利落。
我时常举“蝴蝶效应”的例子:澳洲一只蝴蝶拍拍翅膀,经过许多因缘之后,可能形成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场龙卷风。生态环境层层紧扣,但你不能为了解决龙卷风问题,而叫蝴蝶不拍翅膀。即使杀死一只蝴蝶,但仍有其他千千万万的蝴蝶;即使杀死了所有的蝴蝶,但还有老鹰呢!它们的翅膀搧起的气流不更厉害吗?所以,若无法把握最切要的重点,或是独断独行而无法照顾多方因缘,这都是不能把握“中心原则”,若在意自我或相关人等的利益,这?不能把握“中正”原则。这样往往会做成非常危险的决定,而害己害人。历史上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例子,我无法在此详细述说。
所以,中道如果没有成为我们的人生观,即使我们自认与一切的现象有某种牵连,即使内心慈悲洋溢,都还可能会走上大而无当的迷途。
有人会质疑:如果只找几个重点,这样会不会有判断上的危险?“魔鬼就藏在细节里”,若只找几个重点,有些地方虽重要却隐而不现,很可能会令人产生错误的判断。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,我们还是要从中道的处世智慧提醒自己,千万不要以为,学了佛,就是不起分别心,不执着,于是通通不作抉择。其实,不抉择的人生,与死人无异。
我们无时无刻不离抉择,在抉择的当下,要谨记维持中道的智慧,才能谦卑。谦卑的美德能使人意会到,自己不一定站在真理这一边,即使已经做了多方考虑才下决定,但这个决定依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会正确或是成功。即使抓住了重点,有些细节在当前是不重要的,可是在二、三十年后,它可能又成为重点了。
以下就是个好例子:民国四、五十年代的台湾,有大量退役军人需要就业,因为台湾东西两边之间有中央山脉横隔,国家就让他们在山坡地开辟果园菜园,先总统蒋经国先生带着官兵开山辟路,让他们种植水果蔬菜,果园菜园纷纷成立。以前我们觉得这是非常好的政策,因为山岭开发了,东西交通贯通了,新鲜的蔬菜和甜美的水果又便宜、又新鲜,我们不必再向日本、韩国购买水蜜桃与苹果了,退役官兵也可谋得事业的第二春,一举多得,有什么不好呢?农业上山,在当时变成非常流行的政策,极度地被推崇。但是曾几何时,台湾发生一次又一次的重大水灾与土石流,村落淹没,桥梁折断,房屋倒塌,死伤不计其数。原来,农业上山后,砍伐森林大树,种植浅根植物,造成了土质松动与流失,这往往是钜大灾难发生的重要因素之一。这才让我们觉悟到,过往的人为开发,对山岭实在是太过冒犯了。
很多人偏激地说:“有人把台湾的土地弄得满目疮痍,反正他们准备回大陆,抱持一种过客心态,竭泽而渔。”
可是我觉得,这样说也未尽公允。之前,政府可能也有将某些重点作了把握,也经过各种利弊得失的分析,为了公众着想,于是才作这种政策的推行。可是“魔鬼藏在细节里”,没想到之后会产生种种问题。虽然有林务局管理山岭,可是山老鼠更厉害,把千年百年的古木一株株砍伐下来。浅根植物除了造成土质松动与流失的问题外,高山蔬菜水果用了许多农药和肥料,渗透在泥土里,大雨后冲刷下来,成为上游集水区水质优氧化的罪魁祸首。受到淤泥冲塞的影响,水库淤积更加快速,缩短了使用的时限。然后,那些农药与肥料又进入食物链中,被吸收到人体。问题众多,这些都是决策当时没有思考到的因缘。
中道与谦卑
依于上述“审慎抉择依然未必正确”的案例,可知中道抉择的人格特质。一个具足中道智慧的人,不能保证所有的抉择都是正确的,因此他愿意谦卑,愿意随时承认错误。这有什么好处呢?好处是不会自认为代表真理。很多人为的灾难,来自认为自己代表真理,认为一定要歼灭对方,真理才能实行于世界。这样的争执,必将没完没了。一个有中道智慧的人,无论是情感、理智和意志,都比较能稳定运作,依此而安身立命,安常处顺,因为他有此认知:“经过周详设计,仍然有可能出错;别人也有其因缘局限,可是未必没有部份的正确信息。”因此,他愿意聆听别人的声音,愿意多一点沟通,不会动不动就以“真理”自居,“爱之欲其生,恶之欲其死”。若用以“真理”自居的意识形态,封闭自己与对方的沟通渠道,自通之法就会被堵塞住了。
人类活在这个世间,基于动物的本能,为了抢夺资源而发动战争,固然是悲剧;而更悲惨的是,在政治及宗教的意识形态上,认为自己代表真理而发动战争,那才更加惨烈。有的人为了爱对方,为了自认为的族群乃至人类利益,迫使对方必须跟自己的观念一样,要是不一样,就害怕他们错误思想像黑死病一样感染给别人,所以他们认为,最好把对方改造成跟自己一个模样,如果不能改造,就干脆把他杀掉。
本来,自通之法是人与人、人与动物都一样,四目交流,心心相感,总应该有一些感觉。可是有些人好像没了感觉似的,看到对方受苦,心里却痛快无比,恨不得再加一把劲让对方受害更深。其实,这样做并不是只有对方受苦,自己也身受其害,因为,没有中道智慧的人生,老是觉得人错我对,则处处都是敌人,无形中,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疑神疑鬼、鬼影幢幢的人。
例如在台湾,蓝、绿两大政党经常恶斗,他们都各执一词,滔滔不绝,民众纷纷陷入两大阵营的情绪里,本来生活形态相差无几,但经过政治人物的推波助澜,彼此堆满莫名怨恨,于是每到选举的时候,往往因政治立场不同而导致夫妇反目,兄弟成仇。还有人穿着某一方的竞选衣服外出,被人揍了一顿。无仇无怨,为什么揍他?为什么没有启动“自通之法”来将心比心:如果我落单在外,我愿意被人家莫名其妙揍一顿吗?这就是自认为代表真理的气焰和邪见,把所有与生命之间互相疼惜的通路都堵塞住了,无法推己及人。但是,如果有缘起中道的智慧,知道人们本就会在不同因缘条件下,出现不同的政治见解,有缘起护生的理念,体会到每一个生命都是好生畏死、趋乐避苦的,那你就不会因为彼此政见不同,而恨不得把对方除掉。
这是因缘生法,某些人有这样的政治态度,某些人有其他的政治态度,每个人各有不同的生命经验与历史情怀,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国际与国内形势,有不同的分析角度。人生不能再来一次,一些从青年就跟随老蒋先生从军的人,怎么容易改变他的政治立场?因为这已是他的生命经验与历史情怀。一个从小就在日本统治下长大的台湾人,受到日本文化薰陶,你要他完全转向如外省老兵,那也不可能的,因为那是一种生命经验与历史情怀,血肉相连地成为他生命的一部份了。所以我们要有自通之法,多多疼惜对方,把每个生命看成独一无二的艺术品,学习着欣赏它,而不是因为它与我不同而讨厌它、排斥它。
理智上可以多作沟通,但要持友善的态度,站在理性与友善的平台上,很多事情就可以有讨论的空间。我不能被你完全说服,可是我尊重你的想法,这就是中道的处世态度。我们一定要有缘起中道的智慧,这会让我们减少很多敌人。看到每一个众生都生起欢喜心,不要管他是否与我的政治或宗教信仰相同,这样的人生会更加快乐。
总之,把握问题的重点(前面所述“中心”之义)而下判断,但永远不会认为自己的判断是绝对最好的,永远保持谦虚,警惕自己:“目前我作的,只是相对来说最好的判断。”一旦有更好、更正确的答案出现时,没有面子问题,不必非要为我赢你输而争辩到底。我们可以立刻就说:“我愿意改变看法,我们愿意改用更良好的方法。”
所以对于“中道”,我归纳了一个定义——“在可见闻觉知的因缘条件之中,无私地作相对最好的抉择。”特别提醒大家,所谓“可见闻觉知”,就是预留了感官与觉知有局限的伏笔,我们的眼耳鼻舌接触有限,并不能穷尽所有因缘,所以在抉择的时候,不敢肯定所有的抉择都是绝对真理,而只能谦逊地承认,这是截至目前为止,相对最好的抉择。
中道与无私
再强调一点,前述中道的定义,特别提到“无私”,那就是前面讲“中”的定义时,所谓的“中正”——主观方面要“中正”。在可见闻觉知的因缘条件中,要能做出最正确、最合适的抉择,其前提必须是“无私”。
中道不能只是把握住重点。学生考试时都要把握重点,成绩越好的,把握重点的能力愈强;愈会赚钱的,愈能把握致富的要领;能拿到愈多选票的人,愈是会掌握选民的爱憎。这都是善于把握重点的表现,但我们不能说这就叫作“中道”。光是把握重点尚未足够,还要“无私”,不为自己着想。否则,商贾也随时因应可见闻觉知的因缘,作出商场上相对最好的抉择,但那不叫做中道,只是赚取个人或公司的最大利益而已。政客也随时因应可见闻觉知的因缘,作出政坛上相对最好的抉择,但那不叫做中道,只是赚取个人或政党的最大利益而已。所以,从自己出发而作盘算的抉择,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做中道。
有些人虽然不会自私自利,可是判断事理时无法掌握重点,糊里糊涂,这种人也没有中道的智慧。常听到长辈说,好人不一定能共事,糊里糊涂的烂好人,不要跟他共事。这是有道理的,因为想要成事,要有抉择的智慧,有当机立断的抉择魄力。
不思议解脱
很多人学佛以后,将过去所学的知识、才能,全部放弃,认为那些东西都是垃圾。有云:“自读金经之后,不读人间糟粕书。”金经指佛经。那是对佛经极度的推崇,读了佛经就不想再读其他书籍,把它们全都视同糟粕,这种处世态度,就没有中道的智慧。
要作得出相对最好的抉择,这往往牵涉到很深广的专业知识,这些深奥知识从哪里来?你不能说都“靠佛经来告诉我们。”佛经毕竟不是百科全书,也不是各专业领域的教科书。我曾质疑那些以“原始佛教”自我标榜的人,原始经典何曾教我们应不应该看电影、打电脑,应不应该上网?面对日新月异的社会,我们要有能力作主,生活不要变成别人的包袱。积极而言,我们要有能力贡献正面的力量,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。这时你不能说:“我凭着几本佛经就成了万事通”,这不符合缘起法则;你也不能说:“我因为佛经背得很熟,所以可以驾飞机。”这是没道理的,因为你没有驾机训练的因缘条件,如何会产生驾驶飞机的成果呢?
所以,缘起、护生与中道的智慧,不是让我们把自己封在经典里自我满足,再也不探头瞭解外在世界,而是让我们将经典中,佛陀与圣者所教授的“缘起、护生与中道”法义,灵活运用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来大展身手。这就是接下来要讲的主题:“不思议解脱”。
“不思议解脱”的概念来自《华严经》,昨天与今天我所讲的内容,都是从原始佛教《阿含经》的理论脉络来作深层分析。难道,原始佛教经典就只讲述解脱道吗?其实不然,菩萨道正可从《阿含经》的“缘起、护生、中道”智慧,开展出“不思议解脱”的无限风光。因此接下来就用“不思议解脱”这个题目,让大家领略《华严经》里佛菩萨不可思议的境界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
为什么它叫“不思议解脱”呢?因为这种解脱实在太不可思议了。《华严经》里诸菩萨的种种神妙境界,还有佛陀放种种光,演说种种妙法,众生随类各得其解,忽然间,从十方法界涌出无量无数的诸菩萨众、天龙八部,都来闻法,莲华藏世界重重无尽,种种的佛国土境界,都是不可思议的高妙境界。这种高来高去的境界,离我们太遥远了,我们的境界那么低,没有实质的体证,会觉得有如在看科幻小说。其实在《华严经》里,对凡夫更大的鼓励是,它所教导的“不思议解脱法门”。
快乐的菩萨道
许多人认为,解脱要眼观鼻、鼻观心,没有在树下坐、冢间坐,好歹也应该乖乖地在禅堂打坐,“少事、少业、少希望住”,多管好自己的方寸之地,少去沾惹是非,唯恐离众生过近而被干扰,所以“入山唯恐不深”,以为这样才能解脱。有些人认为:“人间佛教,一下子到高雄救灾,一下子到菲律宾救灾,一下子到土耳其救灾,等一下又到美国救灾,这样就能够解脱吗?这种人做一点善事,只是人天功德而已。”有些人嘴巴更毒,说这些人只是与众生的贪瞋痴搅成一团而不得超脱,甚至扣帽子说:“这些人不追求神圣境界,岂不是让佛教腐化、俗化了吗?”
大家都知道,我的笔也挺毒辣的。我于是反驳他们:“你们常常无所作为,老是攻击人家行善。如果依你们的说法,‘少事、少业、少希望住\’,多管好自己的方寸之地,少去沾惹是非,管好自己就够了,管人家做什么呢?你们这种隐遁僧,众生事当作‘闲事\’而非‘正事\’,那你们就不应该‘管闲事\’,但你老是对别人的作为在说长道短,下指导棋,这显示什么?这显示你们没有守好身、口、意业,违背隐遁原则,讲解脱道都不够资格!”
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质疑?很简单,说登山没有意思的人,他一定没登过山;说游泳没意思的人,他一定没游过泳;说菩萨道苦不堪言的人,他一定未行过菩萨道。他们常常说:“别人觉得登高山很伟大,但这个过程付出代价太多,我不喜欢。你认为游泳很快乐,但须冒很大的风险,我也不要。你认为行菩萨道可以成佛,确实是很风光(他们脑袋里只有‘风光\’两字),可是这得生生世世跟众生出生入死,头出头没于驴胎马腹,一点把握都没有,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。”这些人都是旁观者,不知个中滋味,这叫做外行话。你问登山者,一定要登到顶峰才快乐吗?其实他每走一步,都是有苦有乐,苦中带乐,回味无穷,每一时刻都有感受。同样地,你质疑行菩萨道苦不堪言,你哪里知道菩萨道的个中滋味呢!
我昨天讲自通之法,大家应该意会到,它是道德基础,是众生或多或少具足的道德感情,菩萨道是从这里再作深化及广化的。为什么菩萨不像他们所想像的,“但有诸苦,无有诸乐,到了成佛那一刻才有快乐,代价太高”?那是因为,用自通之法,自他互易,即使还在凡夫“众生缘慈”的程度,每一个缘念众生而涌生的慈心,都是快乐的。
这就是我第一天所讲的原理,布施为什么快乐?当你看到别人因你仁慈的对待而充满喜乐,你当下就会感受到满足。而倘若你愈在乎自己是否获得利益,将愈会因利益还不够多、还不够大而觉得自己匮乏。如果能常常帮助别人,不在乎自己少了什么,这种人的生活其乐无穷。他常常关注别人,只想让对方离苦得乐,而不会想如何得到回报。他在每个会遇其他生命的时刻,易地而处,设想自己如果是对方,会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对待。
你不要轻看那只是一个凡夫“众生缘慈”的境界,道德习惯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。当他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…如是作为,起先可能是勉力为之,到后来就可以任运为之。他生命中会充满一种忘己为他的热情,为了别人的事而奋不顾身,将自己的事先搁在一边。我就不信这样的人会有多痛苦,因为他随时都在“因利他而忘我”的法喜之中。
我前天讲解脱道时提到,“但见于法,不见于我”,为何会法喜充满?因为这时他所专注的对象是自己的五蕴──在色身与心念的观照下,找不到一个“我”的存在,无论遇到顺境或逆境,都能“但见于法,不见于我”,这如何能不法喜充满?这种工夫,这种能耐,也可以在菩萨道中出现。所以那些浅见的人认为:“行菩萨道的人不在禅堂用功,未能观见五蕴的无常生灭,不会真正见法、证道。”这是错误的见解。从凡夫直接踏入菩萨道中的人,对自身五蕴的无常生灭虽然尚未具足观照力,但他们在对一个又一个个众生易地而处的慈悲照护当中,培养出了生命中顽强的惯性,逢人立刻为对方着想,这时他也可以获得法喜。因为这是一种“无私”的自我训练。在每一个全心全意为人设想的当下,暂时忘却自己的需求,看到别人的快乐而深感喜悦。在此无私心念的恒常训练下,虽然不是照见自身五蕴如聚沫、水泡般的无常无我,可是不在意的得失、不渴求自己的欲望获得满足,这就会让他变得很快乐。当众生有苦难的时候,他忘我地走到众生身边,见众生被救出苦海,他就欣然雀跃,疲惫感一扫而空。
在座有一些慈济人就知道,哪里出现灾难,第一个到灾区的就是慈济人。难道他们不怕死吗?在那个当下,他们只想到那些苦难的有情,虽然不认识这些灾民,但只要一想到他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,整颗心就充满热情,一定要进去做点什么才安心。在服务灾民的当下,身体哪里酸、哪里痛,他们都毫不察觉,经常是忙了一天,晚上躺下来,才周身酸痛至动弹不得,才发现自己的筋骨好像快要解体了。那种心志,真的是任重道远,死而无憾!
我曾经跟证严法师谈起这样的体会,她立即举例作出印证。她说,某些慈济人患了末期癌症,痛不痛?当然很痛。但他们可毫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进入驴胎马腹,他们竟然跟证严上人说:“我死了以后,很快就会再回来做慈济。”各位看他们厉不厉害?生命中最大的恐惧,岂不就是死亡?这些凡夫慈济人,竟然做慈济做到不怕死亡,这就是“不思议解脱”,还未到最高境界的,出神入化如《华严经》中的不思议解脱,都已经够我们回味无穷的了。
菩萨行者面对众生苦难时,用慈悲心无私无我地助其离苦得乐,在众生离苦得乐的当下,得到清凉的法喜。这时的清凉安稳,不是来自个人身体的舒适,而是来自忘己利他。面对众生快乐、成就,也不会生起妒忌心。有些人不耐他荣,别人有了成就,就说:“为什么不是我?”或说:“有什么了不起?”可是菩萨不会如此,菩萨见众生快乐,就随喜功德,欢喜得不得了。因为对方快乐,自己就更加快乐。他本来就要令对方离苦得乐,现在对方快乐,那岂不是正中下怀?哪会有妒忌的道理?
易地而处而逐渐忘我,如此渐进地修学,乃至千生万劫的修学,每一阶段,他都必然法喜充满。他哪会掰手指头计算,自行菩萨道以迄于今,到底已经过了多少时劫?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成佛?每一分、每一秒对他来讲,其实都是一样在法喜之中的。《普门品》中说:“心念不空过,能灭诸有苦。”念念都不空过——人家快乐,我因随喜功德而产生法喜。人家痛苦,我生起慈悲心去帮助他,从忘己利他的菩萨行中,也能得到法喜。自己遇到痛苦时,由于心念的纯净度强,也不至于烦恼深重。这时倘若能够以精进力修习四念住,进步就更快。原来在帮助众生的过程中,已经将自己的贪瞋痴磨得十分稀薄了。
帮助众生是一门很大的功课,因为在这过程中,你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众生,有些人对别人的恩惠毫不领情,有些人恩将仇报,菩萨道要可长可久而不退转,那么你得学习,面对众生的这类反应而如如不动,连忍都用不着忍,因为忍了这口气,表示心里还有“我”。不问众生如何回馈,利他之行尽管继续做下去,这就对了。当然,我们也要随时观照并修正自己,看自己能否更加柔软,更加善巧,不让对方因自己的言行而生起烦恼。这样自我磨练的过程漫长,但力量是很强大的。一个成功的菩萨行者,他只要用很短的时间,依四念住观照五蕴,进步就可以非常迅速,一样能在自己的五蕴法中“但见于法,不见于我”。
同样都是觉知于苦,声闻佛教对于苦的观照非常敏锐而深刻。菩萨同样觉知于苦,开展出来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生命风光。起始因利他心切,他们用较多时间关怀众生的五蕴之苦。于利他而忘我后,当然还是一样可以阶段性地训练自己“照见五?皆空”,再回过头来,依空性相应的广大心而去度化众生。为什么如此?因为这是他的习性,这就形成了所谓“菩萨根性”。他所获得的解脱,就是所谓的“不思议解脱”。为什么不思议?因为真是不可思议极了!看起来,这些人不是一天到晚盘着腿,眼观鼻、鼻观心,不是整天在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这些人忙进忙出,有时到医院,有时到灾区,到太平间,到垃圾场,更到尸首狼藉的灾难现场,这种人竟然也可以解脱,你说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?
有了这样的理解,才能够体会《华严经》里许多菩萨的不可思议境界。我从《华严经》找了几则例子与大家分享。
在“入法界品”中,有一位在海住城的具足优婆夷,是大富人家的长者,她住在一座豪宅之中,整座豪宅只有一个小小的器皿。这个器皿很神奇,居然能够满足众生的种种欲乐,种种的美味饮食、上妙衣服、种种珍宝,随众生之所好乐而得满足。当然,这是种象征的笔法,这个神话比“阿拉丁神灯”还奇妙。可是当我看到这则故事时,我的脑海里瞬间就浮现证严法师的影像。她是一位非常坚毅、慈悲的比丘尼,与志工们从缝制小小的童鞋,一针一线的缝补起家,用这一点点卖出去的所得来帮助众生,一直到今天,竟然成为前所未见的,庞大的全球性慈善团体。在静思精舍,证严法师住在小而简朴的房间里,用一个小小的遥控器,就能掌握全球慈济人的救灾、济贫、医病状况。
具足优婆夷身边有一万个童女,随众生之所欲,分别把器皿中的食物分散到各个有需求之众生的手里。如同这则故事,一个平凡贫穷的比丘尼,可以从一双双小布鞋开展到庞大的志业体,全球有四百万慈济人,在各处闻声救苦,分发善款与物资到需要的人手中。从这里,我们看到了“不思议解脱”的风光。这一切都是因缘生法,从一个人的愿力,集合小部份人之愿力,扩大到很多人的愿力,大家的共愿展转聚集了无限资源,可以转化许多众生的共业。
在“入法界品”里,还有许许多多非常动人的故事。有一位自在主童子,“童子”看起来当然是年轻人,可是他的本事很高,过去曾经在文殊师利菩萨座下学过佛法,入于所谓的“一切工巧大神通智光明”法门,在工巧技术上是一流的,他不但能做术数、计印等技术性工作,还会疗治风痫、消瘦、中毒、鬼魅所著等疾病,还可以调炼种种仙药,可以管理一切农田、商贾等事业。在今天来说,他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企业家,但他会有时间一天到晚眼观鼻、鼻观心吗?在他的座下,可能是成千上万的员工、上万的家庭要赖企业的盈余来养活他们,他每一个投资的报酬率都要算得非常精准,一个投资错误,就可能令血本无归乃至企业倒闭,他的数学怎能不好呢?
这样的人在《华严经》里,竟也是入不思议解脱门的一位典范性人物。更不要说还有其他各行各业的人,有些人从商,有些人当船长,有些人是国王、法官、宗教师、富豪、工程师、乃至妓女,当众生有需求时,随着自己的专业技术,供应资生之具,使众生无有匮乏。他们的风格各自不同,同样是国王,妙光王于王座前,百千万亿珍珠玛瑙与病缘汤药资生之具,随众生心而作给施。无厌足王却十分严厉,对作奸犯科的人一律施以重罚,断手断足,截耳截鼻,挑目斩首,剥皮解体,汤煮火焚,让他们发声号叫,如入地狱。但他也是入不可思议解脱门的菩萨。
而且这些菩萨都有一种共同的人格特质,就是“谦卑”。他们都很谦卑地说,他们只从这一门深入,他们精通的只此一门。就在这一门中,让自己的专业技术做到出神入化的程度。然而这只是在技术上的操作而已吗?不是的,这背后有一种无私利他的精神,他们运用这些专业知识来供养众生,饶益有情。
经典中所记载的,不思议解脱的典范人物,带给我们很大的启发。要得到不思议解脱,不是要放弃你原有的专业,而是用缘起、护生与中道的智慧,把自己的事业做到最好,发挥到极限。论专业,人人都有,长处个个不同。我个人在我的专业中可以做得头头是道,可是你若把我拉到“东亚运动会”来作田径赛手,我就惨了。你看,菩萨们都说,他只精通于自己的专业。不要认为这些没有用,不要认为学佛就要放弃它。你要先思考,你的专业有没有害人的成分?如果有,当然要放弃它。有没有利人的成分?如果有,就要把它操练纯熟,继续研究发展,以饶益更多有情。这样反覆操作,你就能够在二六时中,用你的专业奉献给众生,让众生离苦得乐,同样可以忘己利他而达到不思议解脱。
帮助众生可以有很多形态,有时是菩萨低眉,关怀及救助弱小众生,像慈济人一样。有时是怒目金刚,用来对付那些作奸犯科的恶棍,施以法律制裁,像无厌足王一样;对那些因遇到恶棍而受苦的人,你赶快去施予无畏,不怕因此而得罪那些恶棍。这两者可以并行而不悖,勿以为佛教只讲慈悲,不讲正义。我们要表达我们对恶法的批判,用强烈的手段来制止恶人为恶,才能保障社会和谐,人心安宁。以为佛教只讲慈悲的人,应该先看看不思议解脱中的无厌足王,他在公堂之上断事,作奸犯科的一个个逃不过他的法眼,一个个被他处以极刑。当然,从人权方面来讲,死刑不好,经文后面也说,这些被处罚的恶人是幻化出来的,目的是要吓一吓那些真正的恶人。有些坏人是要被吓一吓的,不是婆婆妈妈讲一些教他悔改的话就奏效的。
菩萨的关怀与正义之行
菩萨低眉以关怀众生这部分,这是佛教的强项,你看慈济充满信心地说:“行入慈济大藏经”,这个资料库里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,所以我不再多说这方面的例子,我要多说佛教的弱项,就是落实关怀社会正义。
没有一个佛教徒喜欢社会动乱,没有一个人会喜欢社会不和谐或内心不安宁。可是话说回来,如果和谐只是表象的和谐,既得利益者掠夺不义之财,弱势众生却被压得透不过气,这难道是我们所要的和谐吗?如果这样还能缄默无语,我们对得起佛陀吗?
在佛陀时代,印度有四种种姓,从婆罗门到贱种,大家本来各自认份而相安无事,但为何佛陀仍要提出异议,提倡四姓平等呢?如果即使见到悲惨、痛苦的景象,我们都如如不动而内心安宁,恐怕这只是麻木不仁而已!麻木不仁若等同于内心安宁,那还不如当木头、当石头算了!《世说新语》有一句话说得好:“太上忘情,最下不及情,情之所钟,正在吾辈。”太上(最高等的人)无情,不是无情无义,而是已经看多了世上的恩怨情仇,缘起缘灭。阿罗汉看到众生生命的凋零,包括自己生命的淍零,都像水泡消失一般,不会有情绪的波动,连佛陀涅槃时,这些已经离欲的阿罗汉,也只是默然而已,没有离欲的人才会痛哭一场。而“最下不及情”是指,下等的人也无情无义,对生命的悸动毫无感觉。我们这些人,就是“情之所钟”之辈,我们当然有情感,有所钟爱疼惜的对象,怎能见到生命受苦、淍零而没有感觉、内心安宁?这个安宁太假了!这是冷酷,一个习惯冷酷的人是不会安宁的,只会引起别人对他的反感。他对别人没有感觉,但他对自己的感觉倒是很强,当别人对他反感的时候,他不会过得好,所以他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。
因此,面对社会上某些体制的错误,政治的、观念的、思想的、文化习俗的错误,佛门弟子应该勇敢地本着佛陀缘起、护生、中道的智慧,言所当言,行所当行。这不是让你拿着机关枪来杀人,没有那么严重,可是往往要在先知先觉者发出声音之后,慢慢地影响着少数人,慢慢地结合更多数的人,于是形成了所谓的舆论,来改造这个世界,改变错误的思想与观念。
无人、无我、无众生、无寿者相
这样能入不思议解脱法门吗?一定可以入!从经教来说,不但《华严经》里入不思议解脱法门的大菩萨,种种任运自在以度化众生的能耐是丰富例证,另外《金刚经》也说:“以无我、无人、无众生、无寿者,修一切善法,则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你只要能够把握无我、无人、无众生、无寿者这四大要领,那么,一切善法都将是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的好资粮,不可思议正在于此。就像我前面所说的,众生痛苦时,你可以因菩萨道而得法喜;众生欢乐时,你也可以因菩萨道而得法喜。
第一天我讲解脱道时曾说:当我们快乐的时候,可以观缘起而得法喜;当我们痛苦的时候,同样可以观缘起而得法喜。行菩萨道也同样,面对痛苦众生而施予快乐,你可以得到法喜;面对恶棍,你若愿意站在弱者的一边,制止恶棍肆虐,并施以无畏来安慰那些受欺负的人,同样你也能得到法喜。因为这同样需要无私无我的智慧,否则,你心里如果盘算:“我得罪他,他将来会报复我吗?”那你就不敢做了。那些愿意这么做的人,是因为他们重视“公正”,在中道的智慧中,他们已经具有“中正”的品格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而不会在意对方与自己必须维持何等友好的关系,只考虑减低乃至消除无辜者蒙受的伤害,这不就是无我的锻炼吗?他们可以把这样的品格深化、广化,不单对个人如此,对体制、对政策、对法规,一一如此。他们把自我放下,全心全意专注地促成那一件又一件对众生该有的公正对待,或令众生免于伤害的处境,那么他们一样可以入不思议解脱法门,这种无私为他的专注力,就是菩萨的种种“三昧”。
解脱道讲三三昧,而大乘经典里,更有非常丰富的各种三昧,看得我们眼花撩乱。其实,三昧就是专注力,菩萨的三昧,其专注力不是拿来观照自己的无常、苦、空、无我,而是用来专注在专业技术的培养,专注在利益众生的事行,让专业技术与利生事行精益求精,广益求广。这个时候,他但求见法,不见于我,只见到那一件件利他事情的圆满达成,没有见到“我”的处境。明白到无我、无人、无众生、无寿者,不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心头盘算,这才不会自怨自艾、顾影自怜、怨天尤人。
有人会问:“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,别人也没有回报给我?”这是有我见、有人见;若觉得“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,社会上都不知道这些丰功伟业是我所作的?”这是众生见;若觉得“为什么我好心却没看到好报?为何我积了那么多功德,却没看到好处在哪里?”这是寿者见。寿者见是在时间的长流中,想要见到自己行善的成果。菩萨如果有了我见、人见、众生见、寿者见,那么所修的一些善法,都将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因为他没有缘起无我的智慧,目光如豆,想到的还是自己。所以他们会不甘愿:“我付出太多,别人没有回报;我要的是名誉,但走在路上人家不认识我;我付出那么多,为什么我没有成为富翁?”这就是我见、人见、众生见、寿者见。
如何无我、无人、无众生、无寿者见而修善法呢?不要以为那境界遥不可及,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试着做一做,那就是专注于善法的目标,而不是专注于“我将会得到什么”。像我在佛门中提倡佛门女性运动,从来就没有希望佛门女性要感谢我,否则我会天天痛哭流涕的,因为女性反而最喜欢当柔顺的小女人。由于我不是为了她们的答谢而去做,所以不求取她们的感谢。即使她们骂我,我也看成理所当然。为什么?不是我的境界高,而是我要做的事情太多,很专注在每一件事情上,没时间去想她们骂我的事,连多花一秒钟去想她们骂我的内容,都是浪费我的生命。因为正经事都做不完了,还去想别人骂我做什么?
我常常被骂,昨天就有个人写字条骂了我一顿,可是你看我,活得那么快乐,没有半张“怨妇”的脸,你就知道当然有“个中三昧”。因为,我只注意我要完成的事情,事情有成败得失,但是个人的荣辱不放在心上。这样一来,我虽然没有得到不思议解脱,可是我变得十分自在。一个习惯被人家称赞的人,是被宠坏的,经不起人家骂,脸皮也比较薄,给人家骂一骂,就觉得脸上涂了一些脏东西。常常被骂的人反而习惯了,觉得很轻松:“你怎么骂我,我都没有感觉。”这不是小小的一点解脱吗?
我在第一天的演讲里告诉大家,所有的戒法都叫做“别别解脱”,每一条戒法处理好了,就是一小部份的解脱。所以我对逆境的处理,特别有方法,对于别人不友善的对待及不友善的环境,也特别有办法。这是我的功课,在这方面,我很自在。但是对于别人向我顶礼,我却特别没办法安然自在,在这方面,我还未修好功课。
专注力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,当你全神贯注在所要完成的事情上,这时候,你启动的就是中道智慧。虽然不是在禅堂中修禅观,可是你已经直接在一一事缘上“观法”了。这些法的因缘很复杂,甚至有时是短兵相接而必须瞬间决策。有些因缘,你可能看到,又可能看不到,可是你要下判断,要做成决策。决策有成有败,我们不要看到成功就狂喜,失败就狂怒,因为这些都是因缘生法。如果常常在狂喜狂怒之中,不可能达到不思议解脱。我们尽了一切努力,成就了,固然很好,下一步,还有另外一些事情要做,不要停留在那里太久,让自己得意忘形;失败了,也已是尽了心,这个世间有那么复杂的因缘,我们能做到的很有限,我们的因缘就是这样,做了就好。凡做过一定留下痕迹,或多或少对这事情一定有帮助,已经很好了。这样,我们就可以在利生事业的专注力中,不断地在每一个阶段中忘我。
我昨天说,自通之法是道德基础,没有自通之法的基础,只是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,有时会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。所以,我们做社会改革,千万不要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,要承认自己也可能有盲点,有可能照顾不周,不要习惯地认为自己站在真理的一边,习惯地用一种歼灭对手的态度来处世,否则社会改革者本身,还是会出现一些性格上的盲点。
香港的社会运动也是这样的一种情景。昨天有一位香港朋友问我:社会运动当然是面对不公正、非正义的体制、政策,所以一定有一个“我”及一个被抗争的对象,我们很难在对方有恶意的时候不起憎恨心,面对这种情形,我们应如何降伏其心,安住其心?
这真是善哉其问!在此正好分享我的心得。不错,事情一定很可恶,你才会站出来,但是你也要从这里“但见于法,不见于我”,看到那件事情或看到那个人为恶,要能够判断这个是恶。有些人说“非善非恶”,这很有问题,你当然要有善与恶的判断标准,否则佛陀为什么要说“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”?有些人嘴里虽说“不见善、不见恶,不思善、不思恶”,可是连善恶都搞不清楚,这种人怎么可能成就四正断?他们连解脱道也不可能攀得上去!
四正断是:“未生恶,令不生;已生恶,令断除;未生善,令生;已生善,令增长。”这是修道的基本功课,就像学太极拳前一定要先学会站稳马步一样,这是修道的基本功。我们要知道什么是善、什么是恶,知道恶后还要有能力制止恶。我们也要知道,恶是因缘生法,不要于恶人生起自性见,因为恶也是无常生灭的。我们不要树敌,因为敌人也是因缘生法,也是无常生灭的。对恶人,我们当然要制止他作恶,可是不要对他生起瞋心,因为这样就陷入了常见,认为有一个“他”是永远这样的恶,“他”的恶是真实不虚、独立自存的。
我们只有泯除常见、我见,才能快快乐乐地做社会改革运动。做过了,要船过水无痕,当下就“放下”,下一步还要做别的事情。我们不要每做一件事,就在内心结下一群仇人。这样,我们的心就能够在安稳之中,不会被憎恨所苦,因为我们找不到一个独立不变、常恒自存的对象,可以让我们对“他”生起憎恨之情,因为每一个人都不断地在改变。这样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自我训练,人生境界就大不同了。
我在台湾,做过几次社会运动,有的成功,有的部份成功。像佛门女性运动,没有所谓完全成功的可能,因为性别歧视像空气与水,无所不在。如果一想到性别歧视依然存在,而对那些带性别歧视的人起了自性见,那么,男人与女人此刻在你的脑海里,都变成了你的敌人。因此,不必这样看待他们,同时不应把自己当成救世主,能做多少就做多少,总是做过了就留下一些痕迹。那些歧视女性的比丘看到我,多多少少收歛了一点。我这样也就自得其乐!不要因为看到很多女性喜欢做依附男性的温柔小女人,就火冒三丈,因为那都是因缘生法,因缘造就了她们这个性格。既是因缘生法,我们就要坦然面对,这才能够在逆境之中,快快乐乐地生活。
曾经有人问我:“昭慧法师,你做社会运动,有过什么挫折经验?”我想了半天,然后对他说:“我做过的事有成有败,但想不出什么叫作挫折,因为挫折一定是自己心里觉得苦闷、觉得挫败,我却没有这类感觉。就如一个小偷饿坏了去偷面包,在光天化日、众目睽睽之下,进入面包店,一手抓着面包就走,当然被逮个正着。警察盘问小偷,何以明目张胆拿取面包?他说:‘我只见到面包。\’我也是这样,只专注于目标,在那个时候,无论个人的处境怎样,心里都觉得平淡。”
我曾经提倡佛诞放假运动,在台湾原本只有圣诞节放假,数十年来,有些法师也发过牢骚,向政府表达过不满,但是政府不理会他们,说那么多宗教,政府摆不平。后来,我趁2000总统大选之前,赶快发起佛诞放假运动。这种运动,需要找很多人来联署,用公众压力向政府施压,让两党候选人表态才有机会。这也是因缘生法,要有中道智慧来就因缘下判断,知道一定要在选举前,不要在选举后发起这种运动。运动要找很多人来支持,当然是要找普罗大众,可是联署最好找一些名人,因为从政者其心不平等,总觉得名人比较有影响力。
我向来很讨厌当SALES(推销员),跟人家交谈半天,原来是希望人家买你的东西,这么做时,我总担心自己心思不够纯正,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做推销员。可是推动佛诞放假的时候,我变成一个非常勇敢又有能力的卓越推销员,提着公文袋,手里随时拿着一叠签署单,到任何场合,不知道为什么,就脸皮特别厚地向人家解释,佛诞放假有多好多好,应该要怎样怎样,政府如何不公道、如何可恶,请大家一定要给我签个名。有人拒绝了,我也不生气,还说“谢谢你!谢谢你的指教。”转身再找别人,不会花一秒钟去生气说:“你为什么拒绝我?”我发现,原来我有潜力当推销员。原来运动过程在无形中,就是培养个人堪能性的最佳场域,堪能性可以随着个人的负载而越来越广大。
有一次在佛教大法会中,刚巧长老法师慈悲,给我几分钟上台发言,向大众宣传佛诞假期运动的机会,我抓住这难得的机会,就向听众慷慨陈词,说佛教如何受到政治人物的漠视,受到体制不公道的待遇,我们要如何表达我们的声音。我还说,如果这些政治人物竟然不让佛诞放假,呼吁大家一定要投另外一位候选人!前排政治人物的脸当场绿了。还有一次公开的佛教集会场合,我告诉法师们:“我们是出家人,还怕什么?人家要钱,我们不要钱;人家要权,我们不要权;人家怕死,我们可以不要命。谁怕谁?当然是他们怕我们!”你看,后来佛教界很多人真的燃起了热情,这一场仗竟然“逆转胜”。
佛诞后来虽然没有放假,但终于成为国定纪念日。第二年实施“周休二日制”,一些原本放假的政治纪念日也通通取消了放假。因为圣诞是挂在行宪纪念日的名义上放假,本来行政院版本也要将这个假日一并取消,当然很多基督徒立刻有所反应。当时唐飞刚出任行政院长,他先来一个试探,在媒体上说:“圣诞节可能要考虑立为假期,因为圣诞前晚很多人要跳舞。因应民众的需要,我们可能会将圣诞节日做为假期。”我立刻二话不说,赶快写了一封信给唐飞,然后找了几位佛教会的人士,从教会呈递公文。我告诉他:“唐院长,我非常乐见圣诞放假,但是请您因应广大民众的需求,同样也让佛诞放假,这才是公道的假日政策。”后来唐飞就不再提行宪纪念日放假这回事了。
我举这个例子旨在说明,不思议解脱有多门可入,社会关怀之外,大家不要忽略了社会正义也是其中一门。
不思议解脱的无碍
讲到这里,讲座快要结束了。很可惜,我无法把讲义里的每一部分内容,都向大家广作说明,但这当中有三个结构:第一是《华严经》“净行品”,讲初学菩萨如何入不思议解脱法门——修清净行;第二是《华严经》“梵行品”,讲到进阶的修习无着行。有这两个基础,最后可以得证无碍果。讲义中,证无碍果部份的页数较多,主要是因为经文多,我个人想补述的内容并不多。
从“无碍果”的经文摘录可以理解,为什么名之为“不思议”。无碍是穿透性,像修奇门遁甲之类法术者,也有他的无碍功力,可以穿墙入室。原理很简单,墙壁是地、水、火、风的色聚组合,修无碍之法就可以穿壁,这是在神通修习纯熟以后,可以做到的事。铜墙铁壁仍然是一堆分子的聚合,我们的色身也是分子的聚合,分子与分子之间当然有缝隙,所以穿墙入室不是什么稀奇的事,那也只不过是一堆分子渗入、穿透另一堆分子的过程而已。可是菩萨的不思议解脱,难道只是穿墙入室而已吗?那未免太小看他们了。
龙树菩萨在学佛之前,曾经修过外道的隐身术,进入宫庭之中,侵犯宫中的女性。他与朋友三个人结伴而行,不干好事,后来两个朋友被杀,他隐在国王后面而侥幸逃过一劫。出去以后,因为这番震撼经验,从此金盆洗手,进入佛门之中,成为首屈一指的大乘论师。所以纯粹就技术来讲,隐身术不是不可能的事。
但是不思议解脱的无碍,不只是在物理层面,更展现在心理层面。所以,大家还是要用我昨天所讲的法义去瞭解它——自通之法、缘起法相的相关性、缘起法性的平等性。体悟即此,就能够无碍通达于众生之心,《金刚经》说:“所有众生若干种心,如来悉知悉见。”为什么能够悉知悉见呢?为什么如此神奇无碍?无碍果不会无缘无故蹦出,一定是在因地中修过无碍行,若没有那个因,就得不到那个果。因地中的无碍如何而得?且看《华严经》这两品经文所说的。认真地读,才能知道华严法门的精华在哪里,否则,满天神佛看得眼花撩乱,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
我们要从《净行品》与《梵行品》里,撷取重点来作为我们日常的功课,特别是《净行品》讲到的菩萨本业,这是初学菩萨的重要功课。讲义中摘录了长段经文,都是先讲述面对某种情境,接着发愿,当愿众生在某种情境中,得到喜悦与利益。把这个公式套进去,你看,菩萨在家可以发愿,希望众生能够知道家的空性,而避免被家所逼迫。如果家里高堂老母生病,黄口小儿饥饿,你就知道被家逼迫的感觉。万一家里需要医药费、教育费,而你却刚好被解雇,就知道家本性空,也能够瞭解,免除逼迫是多大的福报!孝顺父母的时候,希望众生如同善事于佛而护养一切。伎乐聚会时,都还能够发愿,当愿众生以法自娱而了悟伎乐也是缘生性空,非真实性。
这样一路下来,在家能够如此,连穿着缨络、戴着首饰都一样。诸位挂着项炼、戴着戒指的时候,亦可学习发愿,“当愿众生,舍诸伪饰,到真实处”。甚至出家以后,一串串发愿,都是在行出家法的每一个当下,举手投足、行住坐卧、持食、进食,都在那个动作的当下,用联想法来祝福众生,当愿众生离秽得净,离苦得乐。
举例来说:如厕时“当愿众生,弃贪瞋痴,蠲除罪法”。冲马桶时(事讫就水),也要“当愿众生,出世法中,速疾而往”。洗净的时候(洗涤形秽),也可“当愿众生,清净调柔,毕竟无垢”。以水洗手时(以水盥掌),则是“当愿众生,得清净手,受持佛法”。早上起来,以水洗面,要“当愿众生,得净法门,永无垢染”。走路的时候,要“当愿众生,能行佛道,向无余法”。一路走来,“涉路而去,当愿众生,履净法界,心无障碍。”攀高路不要抱怨,觉得自己腿酸,“见升高路,当愿众生,永出三界,心无怯弱。”走下坡路也可发愿:“见趣下路,当愿众生,其心谦下,长佛善根。”若路上很多灰尘,“见路多尘,当愿众生,远离尘坌,获清净法。”反之,路上纤尘不染,也是发愿的好时机:“见路无尘,当愿众生,常行大悲,其心润泽。”
所以,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可修行,我们怎能说自己没时间修行?若不浪费任何时间、任何场合,时时就着当前情境来联想并祝福众生,怎会达不到不思议解脱呢?
我记得曾经有一位硕士生来请教我,他的硕士论文是别人指导的,我不是他的指导老师。他来到弘誓学院已快到中午,倾谈完毕,我请他留下来用餐,他说不用了,因为下午还要赶回去上班。这时候快要打板了,学院离车站有一段路程,当时天气很热,我说:“我开车送你去车站好了。”他在车上问我:“法师您那么忙,有时间修行吗?”我回答说:“我问你,你今天问我问题,我有没有希望你回报我?我不是你的指导教授,我花那么多的唇舌,对我没有加分作用。你要回去,我开车送你,我如果留在学院里舒舒服服用午斋多好,但是我愿意陪着你,跟你一起晒太阳;我可以开口要学生来开车送你,可是我又不舍得,因为他们还没有吃饭,所以我自己开车送你,让你平安到车站。这不就是修行吗?以无我、无人、无众生、无寿者相而修善行,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你怎么会认为我没时间修行?我任何时间都在修行啊!”
《梵行品》的无着行内容很丰富,但演讲时间已经快结束了,我不能耽误大家的时间,因此只用以上这个故事作结,以此勉励大家!我是一个凡夫,各位也是凡夫,我做得到,各位一定也做得到!期待大家一同入不思议解脱门,让佛法在这世间,成为众生真正的依归。
谢谢大家!
九九、十、十一,昭慧于景英楼修订完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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