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云和尚的禅法思想——读《参禅要旨》
刘元春
近现代中国禅宗泰斗虚云和尚(1840—1959)兼嗣五家宗风,复兴六大祖庭,主法十五道场,真修实证,人天师表,至今仍然对中国佛教产生着深刻而巨大的影响。作为一代佛教领袖,他诸宗并弘,方便利世。但是,综观他一生的行持,还是以禅为根本,根据自己的禅法精神,逗机施教的。
虚云和尚一生重于实际,在自己的修持实行中展现禅法精神。加之历经劫波,法汇文语多有散失。我们目前可以看到的相关资料不多。比较系统介绍虚云和尚生平事迹并能够反映其禅法思想的着作,有河北省佛教协会印行的《虚云和尚法汇续编》(1990年1月)、台湾中台山佛教基金会编印的《虚云和尚法汇年谱集》(1999年5月)、何明栋着《虚云和尚传》(北京·宗教文化出版社,2000年2月)等。另外有福建广华寺印的《虚云和尚开示录》、《虚云和尚参禅要旨》等。其中,《虚云和尚参禅要旨》(简称《参禅要旨》)约有万余字,是马来西亚佛学社释融熙作序、林侠庵居士倡印,从虚云和尚法汇语录中摘编成册的。《虚云和尚法汇年谱集》页156—181中,有几乎一样的内容。
《参禅要旨》分两部分,一是讲参禅的先决条件,二是讲参禅的具体方法以及存在的问题,第一部分简约,第二部分是主体。第二部分中,比较详细地介绍了不同根基修行者参禅用心的难易方法等,很有实际的指导意义,同时又深蕴着精要的禅理。我们从中可以比较清晰地了解虚云和尚的禅法精神。
万缘放下,一念不生。
书中开头,论述参禅的先决条件,就是要“万缘放下,一念不生”。
参禅的目的,在明心见性,就是要去掉自心的污染,实见自性的面目。污染就是妄想执着,自性就是如来智慧德相。如来智慧德相,为诸佛众生所同具,无二无别。若离了妄想执着,就证得自己的如来智慧德相,就是佛,否则就是众生。祗为你我从无量劫来,迷沦生死,染污久了,不能当下顿脱妄想,实见本性,所以要参禅。因此,参禅的先决条件,就是除妄想。妄想如何除法?释迦牟尼佛说的很多,最简单的莫如“歇即菩提”一个“歇”字。禅宗由达摩祖师传来东土,到六祖后,禅风广播,震烁古今。但达摩祖师和六祖开示学人最要紧的话,莫若“屏息诸缘,一念不生”。屏息诸缘,就是万缘放下。所以“万缘放下,一念不生”这两句话,实在是参禅的先决条件。这两句话如果做不到,参禅不但是说没有成功,就是入门都不可能。盖万缘缠绕,念念生灭,你还谈得上参禅吗?
本段文字讲明参禅的目的、参禅的理由、参禅的条件,构成了虚云和尚禅法思想的骨架。明心见性是参禅的目的。心性或说自性就是如来智慧德相,是诸佛众生都共同具有的,平等无二。但是,因为众生妄想执着,自心污染,不能当下顿脱妄想,实见本性,所以要参禅。而参禅的先决条件就是众生能够从心念上屏息妄念执着。这符合禅宗一贯的思想精神。
怎样才能做到呢?
上焉者,一念永歇,直至无生,顿证菩提,毫无络索。其次,则以理除事,了知自性,本来清净,烦恼菩提,生死涅槃,皆是假名,原不与我自性相干。事事物物皆是梦幻泡影。我此四大色身,与山河大地,在自性中,如海中的浮沤一样,随起随灭,无碍本体。不应随一切幻事的生住异灭,而起欣厌取舍。通身放下,如死人一样,自然根尘识心消落,贪嗔痴爱泯灭,所有这身子的痛养苦乐、饥寒饱暖、荣辱生死、福祸吉凶、毁誉得丧、安危险夷,一概置之度外。这样才算放下。一放下,一切放下,永永放下,叫做万缘放下。万缘放下了,妄想自消,分别不起,执着远离。至此,一念不生,自性光明,全体显露。至是,参禅的条件具备了,再用功真参实究,明心见性才有分。
这段话说明的,“万缘放下,一念不生”有两个层面,所谓“上焉者”是顿悟,“以理除事”是渐悟。在渐悟的道理中,也有最主要的两个问题:要明白烦恼与菩提、生死与涅槃等都是自己迷执的假名;要破除对色身以及名闻利养等的执着,不能被物欲私利迷惑牵引。简单的说,就是不要被生命现象的种种差异所迷惑,破除我执分别,才能做到万缘放下,真参实究,直至明心见性。关于“上焉者”的论述,他说:
夫法本无法,一落言诠,即非实义。了此一心,本来是佛,直下无事,各各现成,说修说证,都是魔话。达摩东来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,明明白白地指示,大地一切众生都是佛。直下认得此清净自性,随顺无染,二六时中,行住坐卧,心都无异,就是现成的佛。不须用心用力,更不要有作有为,不劳纤毫言说思维。所以成佛是最容易的事,最自在的事,而且操之在我,不假外求。大地一切众生,如果不甘长劫轮转于四生六道,永沉苦海,而愿成佛,常乐我净,谛信佛祖诚言,放下一切,善恶都莫思量,个个可以立地成佛。
文中的“二六时中,行住坐卧,心都无异,就是现成的佛”,与六祖《坛经》思想是完全一致的。至于说“放下一切,善恶都莫思量”的意思,并不是不分善与恶。虚云和尚曾对六祖《坛经》中“不思善,不思恶,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”的实际含义作过校释,认为这句话不是肯定句,而是反问句,句中的“那个”是问词“如何”的意思。“若不思善,不思恶即是,已堕空亡外道矣。”(1)如果翻译过来,就是:如果善恶不分,那如何分辨得出你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呢?虚云和尚的意思是说,不是不分善与恶,而是不要执着它,要转恶成善,便可以立地成佛。这样顿脱超越,就能够达到常、乐、我、净的美好境界。
渐修顿悟,一道齐平。
依据《坛经》的顿渐说,顿与渐,是根机的利钝问题,不是“法”的不同。钝根累劫渐修,等到悟入,还是一样的“自性般若”。从应机的利钝说,直捷的开示悟入,是顿;须种种方便,渐次修学而悟入的,是渐。(2)宗密把顿渐分成四种,就是顿悟顿修、顿悟渐修、渐修顿悟、渐修渐悟。而近代胡适先生十分赞成渐修顿悟,说它“尤其可能”。(3)这种禅法修行的观点,在近现代是有代表性的。全面考察虚云和尚的主张,他也是倾向于渐修顿悟的。
他也是根据当今众生的根机而演说的。他说:
宗门主参禅,参禅在“明心见性”,就是要参透自己的本来面目。所谓“明悟自心,彻见本性”这个法门,自佛拈花起,至达摩祖师传来东土以后,下手功夫,屡有变迁。在唐宋以前的禅德,多是由一言半句,就悟道了。师徒间的传授,不过以心传心,并没有什么实法。平日参问酬答,也不过随方解缚、因病予药而已。宋代以后,人们的根器陋劣了,讲了做不到。譬如说“放下一切”、“善恶莫思”,但总是放不下,不是思善,就是思恶。到了这个时候,祖师们不得已,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,教学人参公案,或是看话头,甚至于要咬定一个死话头,教你咬得紧紧,刹那不要放松,如老鼠啃棺材相似,咬定一处,不通不止。目的在以一念抵制万念。这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。
虚云和尚接下来教导禅修者具体的方法,根据年龄、知识、阅历等不同根机,系统地指出了各自的禅修过程和注意的问题。这种苦心贯穿了他一生弘法育人的实践之中。在《参禅要旨》的第二部分里,相当详细地介绍了参禅的方法。我们不妨看一看有关目录:
二、参禅方法
坐禅须知
用功下手——认识宾主
话头与疑情
照顾话头与反闻闻自性
生死心切与发长远心
用功两种难易
初用心的难易
初用心的难偷心不死
初用心的易放下来单提一念
老用心的难易
老用心的难百尺竿头不能进步
老用心的易绵密做去
结论
在具体的论述中,我们可以看出,虚云和尚强调了“参话头”等禅定修行的方法,很有特点,其它的分析基本上是围绕着“如何参话头”展开的。
什么叫话头?话就是说话,头就是说话之前,如念“阿弥陀佛”是句话,未念之前就是话头。所谓话头,就是一念未生之际,一念才生已成话尾。这一念未生之际,叫做不生、不掉举、不昏沉、不着静、不落空,叫做不灭,时时刻刻,单单的的,一念回光返照。这不生不灭,就叫做看话头,或照顾话头。
接着,指出大家在看话头的时候容易产生四种通病,并进行了对治。这四种对治方法是:
第一、如话头未看上,妄想昏沉多的人,你还是看“念佛是谁”这个“谁”字。待看到妄想昏沉少,“谁”字不能忘了时,就看这一念起处,待一念不起时,即是无生。能看到一念不生,是名真看话头。第二、关于执着“念佛似乎谁”,在话尾上用心,以生灭法为是的人,也可照上述的意思,即向念起处看到一念无生去。第三、关于观无念已得寂静轻安,而遇到任何境界的人,你只照顾本参话头,一念不生,佛来佛斩,魔来魔斩,一概不理他,自然无事,不落群邪。第四、关于妄念已歇,清清爽爽,身心自在的人,应如古人所说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,由一向至极处迈进,直至高高山顶立,深深海底行,再撒手纵横去。
这些方法次第分明,绵密有致,完全是为渐修者设定的。不过,最后又指出这“都是对末法时期的钝根人说的方法”。
其实,宗门上上一乘,本师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拈花之旨,教外别传,历代祖师惟传一心。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,不落阶级,不假修证,一言半句即了无一法可得,无一法可修,当下就是。不起妄缘,即如如佛,那里有许多闲话呢?
这反映出顿悟的主张。当然,这是理的顿入,“悟理必顿”的道理。虚云和尚的论述侧重于“渐修因缘”上。为此,他从发心、教禅等问题上,进一步的展开。这本书中比较简要,而相关问题在其它开示、信函、着述中多有反映。本书中,他把“坚固信心”、“决定行门”等也作为禅修办道的先决条件,而具体方法中的“生死心切与发长远心”事实上讲的也是信心和志向的问题。这正是渐修过程中首要的前提条件,概括起来说就是要有坚毅的斗志与持续不断的精神。他说:
参禅最要生死心切,和发长远心。若生死心不切,则疑情不发,功夫做不上。若没有长远心,则一曝十寒,功夫不成片。只要有个长远心,真疑便发。真疑发时,尘劳烦恼不息而自息。时节一到,自然水到渠成。
虚云和尚在分析六祖慧能与神秀的得法偈时,特别强调了神秀得法偈对一般修行者的功用,是赞同“时时勤拂拭”是修行方法的。他在给金弘恕居士的回信里,就明确地表达了这种思想:
盖末法众生,障深慧浅,不从参话尾入手,难达话头,不从有心处用功,难证无心。故黄梅五祖虽极许六祖之“本来无一物”偈,仍盛称秀祖之“时时勤拂拭”偈者,六祖之偈虽佳,然只合上上利根人,此种人旷劫难遇。若一知半解者执之,反堕空亡,究不若秀祖之脚踏实地,人人皆可依之修持也。(1)
我们知道,神秀提倡的渐悟,主要是根据修学者的根基,并不是法理上的渐悟,事实上他与慧能的禅法思想是没有根本区别的。历史上,神秀北宗禅法属于当时社会信仰文化中的“精英阶层”,占据着佛教信仰的主导地位。后来慧能禅法的流行,其实也是适应了当时社会民众的根基,只是属于“平民阶层”。所以,他们的禅法不是理是顿悟与渐悟,而是行的顿悟与渐悟。总之,都是为了应机说法。虚云和尚正是根据这个事实,为了末法信徒的方便,提出了渐修的主张。在渐修的过程中,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就是要求修行者“尊教”或者说要充分学习“文字般若”。虚云和尚精苦修行,同时也擅长诗书。1951年,他在广州《圆音》月刊复刊时说:
默审时机,认为欲救世界人心,须将佛法弘扬;欲将佛法弘扬,须靠文字般若。文字的功用,在世法上成例至着。只如清末之《新民从报》及近时鲁迅的文章,其影响世运如何,可说是尽人皆知了。那么,欲转*轮,不离文字,确是铁一般的必然定律(1)
在禅修的过程中,虚云和尚主张根据自己的根机与喜好,选择法门。他把“决定行门”作为禅修的先决条件之一。《参禅要旨》中说:
信心即具,便要择定一个法门来修持,切不可朝秦暮楚。不论念佛也好,持咒也好,参禅也好,总要认定一门,蓦直干去,永不退悔。今天不成功,明天一样干。今年不成功,明年一样干。今世不成功,来世一样干。
他在回复汪青云居士的信函中指出,修学禅法的时候,一定要专一,深入下去,达到一通百通,获得真实的受用。
然用功之法,贵在专一;居士用功,未免落于庞杂,虽大乘经忏,一句一偈,皆为菩提种子;一礼一拜,获福无量,然欲功夫得力,真实受用,则以持名参究为直捷耳。(2)
需要指出的是,虚云和尚提出的“专一”、“一道”等,还有他的特殊内涵。他根据“一切修法,都是修心”的思想,把它们引申为“平常心”。“平常心是道”本是唐代洪州禅祖师马祖道一的禅法思想,把“无造作、无取舍、无断常、无凡无圣”作为平常心的基本内容。虚云进一步讲,“平常就是长远。一年到头,一生到死,常常如此,就是平常。”修持的人“能无造作,无安排,无改变,无花言巧语等,这就是平常心,就是道,也就是直心的道场。”(3)实际上,所说是“一道”就是用平常心去修持,持之以恒,则无法不通。
三、戒为根本,着实行持。
奉读虚云和尚的着述,他无时不在讲“戒”。他曾痛心地指出:“佛法之败,败于传戒不如法。若传戒如法,僧尼又能严守戒律,则佛教不致如今日之衰败。”(4)因此,在《参禅要旨》里,他把“严持戒律”作为禅法修行的先决条件之一,而且排在“深信因果”之后,放在第二位。他说:
用功办道首要持戒。戒是无上菩提之本,因戒才可以生定因定,才可以发慧,若不持戒而修行,无有是处。《楞严经》四种清净明诲,告诉我们不持戒而修三昧者,尘不可出,纵有多智禅定现前,亦落邪魔外道。可知道持戒的重要。……或云六祖说“心平和劳持戒,行直何用参禅”。我请问,你的心已平直没有?有个月里嫦娥赤身裸体抱着你,你能不动心吗?有人无理辱骂痛打你,你能不生嗔恨心吗?你能够不分别怨亲憎爱、人我是非吗?统统做得到,才好开大口,否则不要说空话。
不仅如此,他把遵守戒律与培育人格联系起来,与儒家的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对应起来,甚至与维护世界的和平联系起来,实际上是在构筑社会的伦理规范,提倡一种高尚的道德情操,从而具有积极的深刻的社会意义。他认为:
人生在世,无论士农工商,欲求不虚生浪死作一有为人物,首要立志高尚。盖志高则趋向上,人格自高,志卑则趋向下,人格自卑,且死后神识升沉,亦由斯而判。……立志学佛,故必奉法奉僧,此三皈依所由设。归者一心向往,依者顷刻不离,向往不离则我心即佛心,凡身即圣身,更何善不兴,何恶不去。增善灭恶,自然灾消福至。故知欲求世界和平,人人当以三归为本也。然三归属立志,有志当有行,行以念佛为最简便,而以持戒为根基。若口念弥陀,身行恶行,或心中散乱者,亦属徒然。故初步学佛,当受持五戒,进一步当受菩萨戒。五戒者,戒杀、戒盗、戒邪淫、戒妄语、戒饮酒。其义即儒家之五常,特以五常乃空洞名词,故于其中各择一简要事实,以为下手。仁以戒杀为始,义以戒盗为始,礼以戒邪淫为始,信以戒妄语为始,智以戒饮酒为始,根本既固,自可日进有功矣。菩萨者,精进求佛道,慈悲救众生,谓之菩萨行持。以四弘誓愿为目标,事事以损己利人为趋向,虽粉骨碎骨,不退不悔。若一念生二乘心,或作损人利己念者,即为破戒。菩萨戒首重戒心,受持者不可不慎也。(1)
但是,正如慧能在《坛经》中所主张的“定慧等”、“三学等持”等思想一样,虚云和尚也是坚持禅宗的这一个基本精神的。他要求严持戒律,但同时反对戒定慧三学偏废,而要求三学圆融,积极修持。他指出:
但戒定慧三法不能偏废,要三法圆融,才得无碍。持戒若不明开遮,不通大小乘,不识因时制宜,种种妙用。死死守戒,固执不精,成为错路修行。三学圆明,才得上上戒品。(2)
虚云和尚把传戒与持戒落实到他的弘法实践中,历经了艰辛。最为感人的是他在云南鸡足山整顿戒轨,感化李根源的事迹。(3)1902年,虚云和尚来到鸡足山的时候,因为当时的僧人割据一方,不守戒轨,连挂单都不让。但是,他在大迦叶尊者像前发愿“重振鸡足山祖师道场”。然而,由于当时一些僧众恶劣的行经,引起了当政者以及社会社会普遍的厌恶,他们趁着兴起的“庙产兴学”风潮,借“整肃社会”之名,进行大规模的逐僧毁寺活动。虚云和尚一边机智地应对并感化当政者,同时为了扭转当时的颓败态势,经历了艰辛的努力:
我初到云南鸡足山,看不到一个僧人,因为他们都穿俗服,所以认不出谁是僧人。他们全不讲修持,不上殿堂,连烧香都不烧。以享用寺产,用钱买党派龙头老大以为受用。我看到此情形,就发心整理鸡足山。开禅堂、坐香、打七,无人进门。讲经,无人来听。后来改作传戒。从前僧家未有传戒受戒者,这回才初创,想用戒法引化,重新整理。因此传戒期限五十三天,第一次就来八百人。从此他们才知有戒律这一回事。慢慢的劝,他们也就渐渐和我来往,渐知要结缘,要开单接众,要穿大领衣服,要搭袈裟,要上堂念经,不要吃烟酒荤腥,学正见,行为逐渐改变。我籍传戒,把云南佛法衰败现象扭转过来。(4)
新中国成立后,虚云和尚更是极力要求广大佛教徒严守戒律,以维护佛教的法身慧命。他除了在他所住持的寺院身体力行之外,还利用提案的形式,推动佛教界的整顿革新。1953年5月,在出席中国佛教协会成立会议时,一并提出了三个提案,其中,第一个提案就是关于“严戒律清规,以增大众的信仰”的,言辞恳切,十分感人,至今仍有现实意义。下面,我们不妨全文抄录:
提案人:虚云
案由:汰除迷信外道渣滓,严戒律清规,以增大众的信仰。
理由:佛教的精义广大圆融,超越一切,决非一般所想象的指摘的那样卑下。但多少年经过多少人依托附会,连教内人也多模糊含混,闹成玉石不分,为人轻视。不但会道门那些本来不是佛教而硬挂上一个佛字招牌,这根本与佛教无干,就是一些居住寺院僧徒也不少意识模糊,行为不检,行同市侩巫;还有口口声声念佛修持,实在自私自利。这已失去三宝的高贵品质。
办法:今后严行规定僧徒的资格定义,必须出家住院,服装划一,恪守戒律法规,方可称之为僧为尼,方能享受僧尼的权利。(5)
提案中,他把僧尼是否严守戒律与佛教的社会价值联系起来,与厘清外道迷信联系起来,与培育佛教高贵的品质联系起来,与是否具有僧格权利联系起来,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。僧宝的形象是佛教正法的象征,他们是否严守戒律是正法存在与否的关键。僧人不尽本分,必定丧失社会特别是广大信徒的尊重和信赖,正法不立,外道盛行,已经是被历史和现实不断证明了的事实。虚云和尚将戒律与禅定结合,也是遵从慧能所提倡的大乘无相戒法,是中国禅宗精神的重要体现。这样使禅修更加实在,也使禅法境界产生更大的感召力!
农禅并重,自立利世。
综观虚云和尚的一生,前半生主要在复兴祖庭,后半生坚持“农禅并重”的百丈农禅精神,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日子里,来自立利世,弘扬佛法。净慧法师总结虚云和尚一生的功绩大致有八点:一曰建寺安僧,二曰振兴禅宗,三曰提倡戒律,四曰兴学育僧,五曰农禅并重,六曰重视文史,七曰爱国爱教,八曰福利社会。(1)这是很确切的。
唐代的百丈怀海禅师在《禅门清规》中制定的“普请法”,将自食其力的劳作与禅修实践结合,农禅并重,开辟了禅宗乃至中国佛教发展的新纪元。以往的佛教僧团几乎完全依靠信徒与其它社会集团的供养和支持,特别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封赐,被后世划为“食利阶层”或者“寄生阶层”。在衣食无忧之时,也丧失了自己独立的品格,成为某一统治集团或者势力团体的附属品,用佛法买人情。这不仅个人被轻贱,也连累了佛法遭亵渎。一旦失去社会物质的支持,佛教就面临衰弱,随着社会政治的变化而升沉。中国佛教有浓厚的封建主义色彩,缺乏应有的超脱精神,不能不说与僧团那种生存方式有很大的关系。这成为佛教精神品位难以更大的伸张,佛教的历史作用遭到贬损诟病的重要原因。
在唐代“安史之乱”以及“会昌法难”之后,中国佛教其它宗派都相继衰败,即使禅宗神秀一系的北宗也逐渐衰弱。相反,慧能一系的南宗却强势发展。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南禅自食其力的生存模式有关,特别是农禅并重的广泛推广,为禅宗奠定了能够独立发展的物质基础。无求品自高,自强必有力。这是以禅宗为主体的中国佛教传续至今的一个内在力量。所以,历代的禅宗高僧大德们都积极地倡导发扬农禅并重的优良传统。
作为亲身体察了中国社会兴衰,有高深证悟的禅门大德,虚云和尚一直躬行不辍,成为农禅并重的楷模,即使在整个中国佛教禅宗历史上,也是出类拔萃、特立独行的一位代表人物。在解放后,虚云和尚为了适应社会制度的变迁和发展趋势,保持佛教的优良品格,以百岁老迈之躯,带领广大僧众实践并创立新的农禅生活模式。1950年,在广东云门寺大觉禅寺创立了“大觉农场”,制定了《农场组织简章》,提出“为适应现实环境之需要,特组织僧伽开发本寺所有荒地,努力增加国家生产,并以弥补本寺粮食之不足,且达到人人劳动自给自足之目的,用以维护祖庭为宗旨。”同时,还强调“每日早、晚殿及晚上坐香、或普佛殿,除另有任务者外,均须齐到。”1953年,虚云和尚带领徒众自力更生修复江西云居山真如寺,更全面深入地实践了农禅精神,留下了千古榜样。他教诫弟子们“成为佛弟子,岂可端然拱手,坐享其成。”同时,又强调“出家人不能和俗人一样,光为衣、食、住三个字忙,还要为道求生死。”他把禅法融入劳动之中去,引导弟子们在行走坐卧的日常生活里体悟,在自足自立的辛勤劳作中体味禅乐。他常引用元代高峰原妙禅师的《插秧歌》教化大家,充满了无限的禅境:
手执青秧插满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六根清净方为道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(2)
——这让我们体会到了禅师们那一颗颗澄明、愉悦、安详的禅心,也让我们由衷地敬羡他们超凡脱俗的人生风骨!
1953年5月,虚云和尚在参加中国佛教协会成立大会时,所提交的三个提案中,其中一个就是关于提倡农禅的。我们也抄录如下:
提案人:虚云
案由:为图自力更生,倡导计老受酬,以维佛门根本案。
理由:佛教无我,其以财物为戒,以劳力报酬应无不合。今者坐受供养的办法已渐渐不能存在,自应及早改图,和各教同趋大路。
办法:应如何办法方为妥当,希望会众多提意见,以资采择,可向政府提供。(1)
这可谓言简意赅。起码有这些结论:一、自力更生是维护佛门生存发展的根本;二、坐受供养的生存方式已经不适应时代发展的要求,也不符合佛教戒律的规定;三、集思广益,学习和寻求合适的生产方式。
1955年5月,虚云和尚在给李济深、叶恭绰、巨赞法师等人的信函中,介绍了自己不能到北京参加中国佛教协会扩大会议的原因,主要是要操持寺院农耕等事宜。情真意切,十分感人。在给李济深等的信中,说到:“只以云移住云居以来,山寺荒凉,勉力幸建法堂一幢,粗具佛刹规模,四方衲子来往者,已逾百余人。于道粮艰难中,大众戮力开田建屋,热心劳动,垦荒已百数十亩,亟求自给。春夏大雨连绵,水旱秧谷毁损殆半,山下多成泽国。在此艰困之下,益谋补救之方。云如一旦离山,大众势必涣散失所。”(2)
在这里,我想引用《参禅要旨》里面最后的几句话来形容虚云和尚的精神境界:
所以大丈夫,直截了当。深知古往今来,事事物物,都是梦幻泡影,无有自性。人法顿空,万缘具息,一念万年,直至无生。旁人看他穿衣吃饭,行住坐卧,一如常人。殊不知他安坐自己清净太平家里,享受无尽藏宝,无心无为,自由自在,动静如如,冷暖祗他自己知道。不惟三界六道的人天神鬼窥他不破,就是诸佛菩萨也奈他不何。……
从虚云和尚的禅法思想及其演说中,可以看出有以下几个特点:
圆融。
就佛教的各个宗派以及各种修法而言,他与六祖慧能的禅法精神是一致的。比如,关于顿渐的问题,《坛经》有说“法无顿渐,人有利钝,故名顿渐”,而虚云和尚在《参禅要旨》里一再指出他的说法,都是根据参禅者的根机利钝施设的。他说:
佛以大慈悲,不得已,说出八万四千法门,俾各色各样根器不同的众生,用来对治贪嗔痴爱等八万四千习气毛病。犹如金染上了各种污垢,乃教你用铲、用刷、用水、用布等来洗刷涿抹一样。所以佛说的法,门门都是妙法,都可以了生死,成佛道。只有当机不当机的问题,不必强分法门的高下。流传中国最普通的法门,为宗、教、律、净、密,这五种法门,随各人的根性和兴趣,任行一门都可以。总在一门深入,历久不变就可以成就。
根据解释,宗是禅宗,教是讲经,律是持戒,净是念佛。(2)密,未见解释,或许是指持咒?显然,不是说的宗派,而是法门。中国佛教发展到现在,禅净结合成了突出的特色。但是,在具体实践中,人们还是容易分别执着,互相贬损。虚云和尚认为:
念佛的人,每每诽谤参禅,参禅的人,每每诽谤念佛,好象是个死对头,必欲对方死而后快。这个是佛门最堪悲叹的恶现象。俗语也有说,“家和万事兴,家衰口不停”,兄弟阋墙,哪得不受人家的耻笑和轻视呀!参禅和念佛等等法门,本来都是释迦老子亲口所说,道本无二。不过以众生的夙因和根器,各各不同。为应病与药计,便方便说了许多法门,来摄化群机。后来诸大师依教分宗,亦不过按当世所趋,来对机说法而已。如果就其性近者来修持,则哪一门都是入道妙门,本没有高下的分别。而且法法本来可以互通,圆融无碍的。譬如念佛到一心不乱,何尝不是参禅?参禅参到能所双忘,又何尝不是念实相佛?禅者,净中之禅。净者,禅中之净。禅与净,本相辅而行。(3)
在论述他的禅学义理的时候,虚云和尚总是两边双遣,突显出中道思想,充满了智慧。这是他引导众生的悲智双运之心。
契机。
“法无高下,贵在契机。”虚云和尚在接引教化信徒的时候,语默动静都是为了方便应机。他在长达百余年的参禅修行的历程中,把握禅宗修持的根本,深入经藏,既参究历代祖师的法语、公案,又身体力行禅修不断。他始终以《楞严经》为圭旨,再参照自己的体悟,形成了自己有修有证、独具特色的禅法思想体系。但是,他不固守成见,而是积极地吸纳、融会,进行契时契机的诠释、提升。1953年5月,他在中国佛教协会成立会议上的讲话中,提出“佛法是积极的、前进的,不是落后的、庸俗的。我们在这革命的新时代,应该拿出大无畏的精神,努力学习,补充各项知识技能,配合时代和政策,以便分担各项工作任务,与大众一同向社会主义社会前进。”(1)这不是应时的客套话,而是符合佛教积极进取的大乘精神的。佛教徒把自己放到时代的应有位置上,敢于用大无畏的气概,去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,就能显现大乘佛教利世度人理想的实际价值。这是总体行为上的契机。
佛教作为传统宗教,自然有其保守的一面。固守优良的思想传统没错,但是,不能孤芳自赏,裹足不前,要敢于兼容并蓄,从而融会、陶冶、丰富、充实、提升、发展,否则,就将被社会和历史淘汰。因此,十分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要对佛法理念作出契理契机的诠释、更新。在这方面,虚云和尚展现出了丰沛的人生智慧。1955年8月,他在《云居管见》一文中,针对新中国的佛弟子如何适应时代的问题谈了自己的观点。他说:
我认为佛弟子的日常生活、衣食住等有可以权变的;惟三学思想,即戒定慧等理论,不能改动。中国千余年来佛弟子衣食住等制度久与印度大不相同,既然时间、地点、条件都变了,则佛教中的若干生活习惯,自也应因时制宜。谈到教义,则“佛佛道齐,宛尔东西,释迦弥勒,如印印泥”。是以,“同行不妨同人,同见必须同佛。”(2)
这里,虚云和尚将佛教的根本思想与现实社会环境的变化之间的关系,利用佛教“不变随缘,随缘不变”的道理,很恰当地作了分析。汪青云居士在《武昌闻法记略》中叙述说,虚云和尚曾用爱国爱教来开示:
佛教的某些理趣,如忘我利他的精神之类,与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是相符合的。共产党员以解放全人类为终极目的,佛教徒以度尽一切众生为最大愿心,范围与手段虽各不相同,目的大致是可以通融的。……共产主义就是人间的极乐世界。(3)
在今天看来,这些解释已经没有了新奇。但是,在解放初期,能够或者说是敢于这样类比的,是非要有大智大勇不可的!这种精神是基于对社会人生的深刻体察,对佛教法身慧命的勇敢承当,对社会众生的慈心悲情。
虚云和尚有在1959年10月所写的《辞世诗》(4)里,浓缩了他一生的经历感悟一生的理想追求,让我们谛听一代巨擘泰斗的心音:
少小离尘别故乡,天涯云水路茫茫。
百年岁月垂垂老,几度沧桑得得忘。
但教群迷登彼岸,敢辞微命入炉汤。
众生无尽愿无尽,水月光中又一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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