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维岳传(清)戴名世
杨维岳,字五奠,一字伯峻,庐州巢县人也[1]。生而孝谨[2],好读书,毅然自守以正。尝以文见知于郡守[3]。一日往谒[4],适富民有犯法者,守教维岳为之代请[5],可得金数百。维岳谢曰:“犯罪自有公法。使此人不当罪[6],而维岳受其金,则不祥[7],使此人当罪,以维岳故贳之[8],是以私爱而挠公法也[9]。维岳兢自守[10],惧无以报德,其敢以是为公累[11]?”郡守由是益敬重之。
尝读书至忠孝大节,往往三复流涕。慕文文山之为人也[12],画像祀之。
崇祯中,陕西盗起[13],都御史史可法巡抚淮扬[14]。维岳曰:“此当代伟人也,不可以不见。”乃徒步诣军门往谒[15]。可法故好士,一见奇之。居无何[16],寇益急,诏天下勤王[17]。时可法已拜南京兵部尚书[18],尚书以府库虚耗,军资竭,兵不得出,伸檄谕天下捐赀救国[19]。维岳棒檄泣曰:“国事如此,吾何以家为!”即毁家以为士民倡[20]。而人皆无应者。
崇祯十七年,上崩于煤山[21].维岳闻之,北面痛哭,累昼夜不能寝食。时福王世子即位南京[22],改明年为弘光元年,维岳条列时务十三事[23],上陈当事[24]。未一岁,北兵渡江[25],京师溃,而史可法以大学士督师扬州[26],城破死之。维岳泣日:“国家养士三百年,以身殉国,奈何独一史公!”于是设史公主[27],为文祭之而哭于庭。家人进粥食,麾之去[28];平日好饮酒,亦却之。曰:“践土而思禹功[29],食栗而思稷德[30];吾家世食胶庠之泽[31],今值国事如此,饮食能下咽乎?“居三日,北兵至,下令薙发[32]。维岳不肯。人谓先生:“曷避诸[33]?”维岳曰:“避将何之[34]?吾死耳!吾死耳!”其于对之泣,维岳曰:“小子!吾生平读书何事?一旦苟全幸生,吾义不为,吾今得死所矣[35],小子何泣焉?”人有来劝慰,偃卧唯唯而已[36]。搜先人遗文,付其子曰:“当谨守之。”乃作不髡永诀之辞以见志[37]。凡不食七日,整衣冠,诣先世神主前,再拜入室,气息仅存。亲属人来观者益众,忽张目视其子曰:“前日见志之语,慎毋以示世也[38]。”顷之遂卒[39]。是岁弘光元年七月二十九日也,年五十六。闻者莫不为之流涕,私谥为文烈公[40]。
注释:
[1]庐州:庐州府,府治在今安徽省合肥市。巢县:即今安徽省巢县,当时为庐州府辖县之一。[2]孝谨:孝顺父母.[3]郡守:即知府。[4]谒(yè叶):拜见。[5]代请:代为求情。[6]使:假使。[7]不祥:不吉利。[8]贳(shì世):赦。[9]挠:干扰、破坏。[10]兢兢:小心谨慎,兢兢业业。[11]其:岂。累:连累。该句意谓:岂敢因替富人求情而连累您循私枉法。[12]文文山:文天祥,号文山,宋朝末年民族英雄,以坚持抗元,被俘不屈而著于青史。[13]陕西盗起:指李自成等为首的明末农民起义。封建统治阶级诬农民起义为“盗贼”。[14]史可法(160l—1645):字宪之,明末河南祥符(今开封)人。崇祯进士。因镇压农民起义军,累迁右佥御史、南京兵部尚书。崇祯十七年,李自成灭明朝,他在南京拥立福王,督师扬州,抵抗清兵,城破被俘,不屈被杀。[15]军门:驻军营地之地。古代行军时,常于扎营之地树两旗杆为门。[16]无何:没有多久。[17]勤王:封建社会当皇权受到威胁时,起兵援救皇室叫勤王。[18]市京兵部尚书:明初定都南京,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以南京为留都,并仿中央设各部。史可法因巡抚淮扬有功,升任南京兵部尚书。[19]檄(xí席):古代官府用以征召、晓喻、或征讨的文书。赀(zī资),钱财。[20]倡:倡导。[21]“上崩”句:1644年3月,李自成军攻克北京,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(今景山)。崩:皇帝死称崩。[22]福王世子:福王即朱常洵,为李自成军攻克洛阳后处死,其世子(王的嫡长子)朱由崧逃往淮安,继承福王称号,于顺治元年(1644)即位南京,建立南明政权,次年改元弘光.[23]条列:按条列举。[24]当事:当权者。[25]北兵:指请兵.戴名世在这里对清兵称“北兵”,而不称“大清兵”,是对清廷表示不敬。[26]大学土:官名,明后期相当于相位。清兵南下时,史可法任南明王朝大学士兼兵部尚书。督:指挥。[27]主:死者的牌位称“主”。[28]麾(huī挥):挥手,表示不让接近。[29]践:踩。禹功:大禹治水之功。该句意渭,大禹治水,使土地免于洪水之灾。踩在土地上要追念大禹之功。[30]粟:谷子,这里泛指粮食。稷(jì季):稷神,传说远古时代历山氏之子名农,能植百谷,后祀以为神。以上两句表示不忘先朝功德,是含有民族感情的话。[31]胶庠:旧时对官立学校的通称。《礼旧•王制》:“周人养国老于东胶,养庶老于虞庠。”古代称大学为“胶”,一般乡学为“庠”。达句意谓:吾家历来享受国家教养的恩泽。[32]薙:“剃”的异体字。顺治元、二年,清政府一再下薙发易服令,令汉人薙发留辫,不从者“杀勿赦”,当时有“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”之语。[33]曷(hé何):何不。诸:之乎。[34]何之:哪里去。[35]死所:死得其所。[36]唯唯:对劝慰者客气而简单的答话,犹言“好的,好的”。[37]髡(kūn坤):古代剃去男子头发的一种刑法。[38]毋(wú无):不要[39]顷之:不一会儿。[40]私谥:封建时代帝王、贵族、文武大臣等死后,出朝廷根据死者的生平事迹给予一定的称号,叫做谥。私谥是指不是朝廷赐予而由民间人士给予谥号。
在戴名世的散文中,史传文占有重要地位,尤其是对明季抗清人士的传述,用力最多。他常以极大热情为这些人物立传,用艺术的手法再现他们的精神风采。通过这些传记,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戴氏强烈的民族感情和反清立场。此文记杨维岳哭祭史可法,抗拒剃发令,志节不移,死而后已,足见民族大义;文末大书南明弘光年号,直犯清廷之大不韪,更表明作者是不承认清王朝的正统地位的。
应该指出,戴名世的民族立场,常常是出自封建的正统观念。这使得他在赞扬明清之际的志节之土时,常常要强调他们的“忠孝大节”。戴氏对明末农民起义是仇视的。此文污称农民起义为“盗”为“寇”,激赏杨维岳“毁家”以“捐赀救国”,都表现了作者的封建正统立场。
戴名世的史传文,与一般正史的“列传”不同,他对人物事迹不作流水账式的罗列,而是抓住人物事迹的关节之处着重记叙,突出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。对重要事迹,也不作纯客观的平铺直叙,而在绘声绘形的记叙中着重表现人物的内在感情。此文记杨维岳抗拒剃发令绝食而死的情节,就具有感人的力量。在这方面,戴名世显然继承了司马迁《史记》传记文学在艺术上的特长。